龚曙光:一部灵魂的旅行攻略 | 现场
《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第7期“行走”栏目推荐的《满世界》,是龚曙光继《日子疯长》后又一力作。作者此次把目光延展了到全球,不仅对东西方文化进行了客观独到的思考,同时对历史的细部也做出了全新的认知,是一张详实的文化历史版图,也是一个人面对世界的心灵史。
2019年7月28日,龚曙光携新作《满世界》与韩少功、李修文、刘大先、穆涛等名家在古城西安展开了新书发布暨文学对谈会。共同解读旅行的全新意义,亲口道出走在世界来路的启蒙与新知。
嘉宾介绍
龚曙光,笔名毛子,湖南澧县人。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家,媒体人。2001年创办《潇湘晨报》,创造“南潇湘、北京华”报业传奇。曾获“中国出版政府奖”“全国文化体制改革先进个人”“2011年CCTV中国经济年度人物”等荣誉。在商务印书馆、三联书店等出版社出版管理学、文学论著多种,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台湾印刻出版公司出版散文集《日子疯长》。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期刊发表文学作品逾100万字。
韩少功,笔名少功、艄公等,男。湖南长沙人。著名作家。是倡导“寻根文学”并有突出实绩的重要作家。中国作协主席团成员。1974年开始发表作品,197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韩少功文集》(十卷),含短篇小说《西望茅草地》《归去来》等,中篇小说《爸爸爸》《鞋癖》等,散文《世界》《完美的假定》等,长篇小说《马桥词典》。另有长篇笔记小说《暗示》,译作《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惶然录》,散文集《山南水北》等。《西望茅草地》《飞过蓝天》分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马桥词典》获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台湾《中国时报》和《联合报》最佳图书奖,入选海内外专家推选的“二十世纪华文小说百部经典”。《山南水北》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暗示》获华文媒体文学大奖小说奖。作品有英、法、荷、意、韩、西等多种外文译本在境外出版。2002年获法国文化部颁发的法兰西文艺骑士奖章。
李修文,作家、影视剧编剧、监制,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和散文集《山河袈裟》。现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武汉市作家协会主席。2017年伊始,李修文的首部散文集《山河袈裟》正式公开出版发行,他在自序中说:“收录在此书里的文字,大都手写于十年来奔忙的途中,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以上种种,是为我的山河。在这些地方,我总是忍不住写下它们,通过写下它们,我总算彻底坐实了自己的命运: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
刘大先,从事少数民族文学、文艺学、近现代文学和影视文化的相关研究和评论。曾在西藏卫藏、海南五指山、甘肃甘南、新疆伊犁与哈密、湖北恩施、辽宁丹东、广西百色、四川喜德等地做过田野调查。在各类学术刊物发表近现代文学与理论、少数族裔文学与文化、影视文化研究论文数十篇。2018年8月,作品《必须保卫历史》 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诗文学理论评论奖。
穆涛,现任西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美文》杂志常务副主编。西北大学兼职教授,陕西省有突出贡献专家,入选陕西省"四个一批人才"。曾获中国作家协会颁发的首届"郭沫若散文奖·优秀编辑奖",中国散文学会颁发的"冰心散文奖·散文理论奖",陕西省人民政府颁发的"炎黄文学编辑奖"。
现场实录
活动现场
龚曙光:《满世界》是我个人生命的“田野调查”
旅行的时候带上你的灵魂,而不仅仅是带上你的肉体,那么会对于整个生命的价值有所提升,或者让我们的整个生命变得更平和,更丰展,会到达你那个世界的重构,你所到达的路,一定是你有意义的生命中,所到达的一部分。
所以我认为自己可能会写出一部跟人家不太一样的书,于是我坚持用了大概一年时间,把这本书写成了。我是这样想,我们作为一个人,面对两个基本的关系,其实也是两个难题,一是个体和群体,二是身体和灵魂。
我们作为一个文化人,两个关系一个是今人和古人,二是中国人和外国人。而恰恰旅行会把作为一个人和文化人的两个关系都联系起来。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一直认为旅行对于一个人,特别是我们现代人来讲,是一个特别好的生命放松的过程。
我说我们生命有各种各样的格式被固化,旅行是我们最自主的、自我解放的方式。我们很多自我解放是没有能力的。但旅行,只要我们科学地调配一下时间,我们是可以自主自己解放一下,所以我说它解决了个体和群体之间的关系;第二是身体和灵魂之间的问题,其实我一直还是认为现代社会不管在中国还是外国,我们的灵魂是在被各种结论所禁锢,我们读的书越多,禁锢也就越多。因为我们总是在接受别人给的结论,而我们很少给自己结论,因为我们没有给自己结论的依据。你说法国人好,或者说美国不好,你的结论是什么?人家的结论都是有依据的,人家到过,或者人家论证过,人家看了很多书,你呢?你所有的结论,都是别人的结论,所以我特别不开心这样的状态,所以可能走出去对我个人来讲,是我个人生命的田野考察。
我们大先老师是搞民族文学和民族史研究的,他每年要做大量的田野考察。当然他的考察是基于某一个民族历史和民族文化大命题的,但我的田野考察是基于我生命的某一个企盼或者隐忧。我到了四五十个国家,当然也到了书中写到的这十四个国家。
今天的命题叫做“生命和世界同步重构”,我确实认为今天的中国人你是没有办法不面对世界的。因为世界在一步一步向你走来,我们的日常生活不断地被外部世界侵袭,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它在提升,我们的精神生活也不断地在被外部世界所影响,这就是100多年来所谓的“西风东渐”,我们几乎日常用语,至少有20%不是我们的母语产生的,五四时代产生了一批,估计占了现在日常用语的10%;改革开放40年来又有一大批,我认为也占了10%,我认为现在我们的语汇中,大概有20%的语汇不是我们母语产生的。
既然我们面对这样一个一步一步向我们逼近的世界,我为什么不可以迎上去呢?我为什么一定要躲避呢?我为什么一定要以一个先念的、批判的态度去对待,而不是以一个裸体的生命去迎接它,然后以生命去感受它的优长劣短,感受它的温暖和坚毅呢?所以我有一次和同事们聊天,我说实际上我的旅行是有意识地按照世界的来路来逆行。
最近有一个朋友写一个评论,文章写好了,我说你怎么不给个题目呢?他让我给一个题目,我说“在世界的来路上逆行”,因为这就是我,实际上这个旅行如果说有一个想法的话,这就是一个记录的想法。
当然,首先改变我的,是我所受到的基础教育,第二是改革开放40年对我个人人生的历练,第三个重要的东西,就是我在这些国家的旅程,和我为这些旅程所准备的阅读。
举个例子,我们对希腊有既定的结论,大家都知道荷马史诗,大家都知道古希腊神话,大家都知道希腊是以美为宗教的文化源头,这些个结论我早早就有,我本科读得很好,我们学校的老师是非常牛的。但只有我到了爱琴海,才知道为什么是希腊在人类所有宗教中把美奉为第一神,为什么希腊让我们明白了人类自我神圣的那样一个极致的点,不是其他,而是美。所以我说人类自圣是人类本身的精神特质,人类有它向下的、向肉欲的趋向,但它还有一个肩负的秉性,就是自圣。我认为人类自圣的结局是什么?就是美。这是我在爱琴海边得出来的,看着爱琴海湛蓝的海水和希腊白刷成的房子和荒凉的那样一个环境中,我知道为什么希腊人的美那么简洁,那么单纯,而又极致到你没办法超越。
这种感悟你是没有办法在任何一个书中知道的。这样的感悟很多,所以我说,实际上我在跟世界逆向的行走中有邂逅,有些东西遇到了,碰上之后相处很和谐,当然也有对撞的东西,因为我这一辈人所受到的中国文化的教育虽然有限,但也是很强悍的。我们跟民国的先生们比,我们今天读到的东西还不如他10岁读到的东西多,所以我不太相信我们这个时代有什么国学大师。但是,我们受到的教育又是很强悍的,因为我们的学习方式,我们被学习的方式是非常强悍的。
那么它就必然会和我们在行走中所邂逅的这些人类文明的样式,这些人类文化的范本,人类生存的模式会产生冲突,这种冲突有时候是非常强烈的,甚至它会对撞到你怀疑自我,怀疑你过去所接受的一切。但我觉得这样一种对撞之后,归于的平静和宽容使我今天绝对不可能成为一个愤青。所以这本书现在有十几万字,但是能看到我愤青的只有一处,就是我写到俄罗斯的时候,多多少少带了一点情绪,其他地方尽管内在的冲突可能非常激烈,但我的表述是很平和的,就是我看到今天任何一个人类生存方式或者遗存和我们有巨大的反差,我也不会去排斥它,所以对我生命的宽容和平和,有很大的好处。我认为每一次旅行,都加深了,或者加厚了我跟世界的生命重构。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理解,书中大量的文字是我关于灵魂的文字,有一个朋友作了一个统计,说这本书中1/3强是关于自然的描写,2/3弱是关于历史文化、文明的议论,这部分中大概有一半的文字是对作者自己灵魂的表述,我觉得这个统计是比较准确的。
所以我说它是我生命的”田野调查“。大家看到,我这么多的风物描写,当然这也是一般风物游记都会出的,但我还是认为我的自然描写和朱自清他们还是有区别的。朱先生更呈现出客体的那种美,比如他写的瓦尔登湖,像西方小姑娘的眼睛,他还是希望比较客观地再现他所看到的这种美,包括他写的翡冷翠(佛罗伦萨)等等,而我所有的描写,和你们再去看到的可能不大一样,我所看到的布拉格、克罗姆洛夫,我看到的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可能和大家看到的都不一样。我确实把自己的灵魂完全融入了那样一片山水或者那样一些器物,那样一些历史人文,包括经济,不大有一个游记的写作者会写经济的,我的篇幅中,估计有10%是涉及到经济的,有的涉及到纯经济或者纯金融。
所以我也觉得这些东西,虽然从传统文学来讲可能不适,但我总是力图通过自己以一种经济结构、经济形态的灵魂领域让它变美。当然我们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的,比如贾谊,我们学到的文章中,贾谊绝大多数是作书的,很多是关于粮食储备、经济运行的,我们读的时候,也读到了文辞之美,也把它当做优美的散文来读,我们也读到了浩荡的灵气,贾谊的文风我们是从他的经济著述里面感受到的,所以只要一个文学家把灵魂摆进去了,不管你面对的是经济还是器物,是山还是水,我认为它都会变美。
《满世界》作者龚曙光
韩少功评《满世界》:深者知其深、活者知其活、实者知其实
很长时间内我不愿意看游记,感觉特别酸。所以刚开始曙光老师要搞游记,我心里还咯噔了一下,现在很多游记都是抄旅游手册。但是这本书显然不是这样,而且我看了特别高兴。
这个书现在人文社把它出得恰逢其时,确实现在中国人要把我们的心,要把我们的思想解放出来,要看这个世界,要重建我们的世界观,也要重新观世界,现在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时间节点。其实从五四晚期以来,我们看这个世界已经上百年了,但是看来看去,到今天,我们这么大规模的,中国与世界迎头相撞,有强度的冲突,也有深度的融会,这是我们当前特别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特别首要的问题。这对于我们中国的文化、精神是特别大的挑战,因为中国人其实特别内向,不大善于往外看,都是定居”张家村””李家庄”,一待就待一辈子,不太擅长和外界打交道。比如唐人街,这就是中国的一大景观,就中国人喜欢扎堆。甚至有的人几十年,一辈子就在唐人街守着,说是到了国外,但是他的心态,他的生活氛围,他的灵魂还在中国的”张家村””李家庄”的状态。我碰到很多海外的老华侨,一辈子也不会说几句外语,在唐人街待得很合适。聊起来的时候,甚至有个入美国籍20年的朋友,都是下意识地说“他们美国人怎么样”。
在这个时间节点上,这本书可以带动、引领更多人来了解我们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回事。确实我们也做了很多工作,我们作为一个中国人,也作为一个世界人,我们把这种自我定位、自我感觉和处理与外界的关系,大量的事情需要做。我希望《满世界》这本书对这样一个历史进程来说,是很有意义的,建设性添砖加瓦。
很多人看到世界很多时候是少见多怪、大惊小怪的障碍。我记得我们有一次,一个作家代表团到了国外,也是这种状态,比如有一次我们到了东欧,看到一些油画,我们同行特别惊讶,觉得相比来讲我们的皇帝很野蛮,人家的皇帝多有文化。我说唐玄宗写的字你见过吗?我们汉武帝、李后主写的词你知道吗?就是我们很多作家都会犯这样的错误,所以我们真正要把这本书看懂,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容易。所以我特别欣赏这本书。
我总结了三个:“深者知其深、活者知其活,实者知其实”,这是这本书最可贵的特征。包括出版界的朋友知道曙光在出版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现在我们叫做“文学回归”,好像耽误了这么多年,实际上赶点儿实务,做点儿实业挺好的,对他观看这个世界有很大的帮助。他在书中提到好莱坞的电影、意大利的时尚、日本的动漫,我一看就会会心地笑,我说这就是中国的老板,幸亏他干了这么多年,他能看出来门道,一般游客看不出来的。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有了职业敏感以后,会真正有所收获。而我们如果只是从书本上去道听途说,通过其他的方式了解这个世界,就达不到这样的深度。
著名作家韩少功
李修文:他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终于活成了一个平静的人
感谢龚老师高看,从《日子疯长》到最新的作品,一直把我作为他最早的读者之一,我也给了龚老师很多的建议,包括我的新书刚刚写完了序,第一时间也发给了龚老师指教。我觉得是这样,龚老师的写作,是永远主动地在生活,然后被动地等待写作的结果。与此同时,他保持着对于生活百感交集的能力,尤其这种百感交集的能力,从《日子疯长》开始,一直到现在我觉得非常鲜明、突出、弥足珍贵,这本书从态度上给我一个很大的启发,就是他平静,他是结果,他没有特别多像《北京人在纽约》式的大惊小怪,那种当国境线打在他身上所产生的那种挣扎,他其实既代表作者,也代表着今天的中国人,我们真正在开始外观世界,内观自身,就是中国人面对这个世界的到来,面对这个世界复杂的时候,终于活成了一个平静的人,这个给我的感觉非常突出。
其二,大家显而易见,这本书的文气非常充沛。这一点上,早在《日子疯长》时期就已经表现得非常突出。就像我们今天这样一个主题,“同步重构”,相当程度上,就是文章和道路的“知行合一”,人和世界不断融入到彼此。所以我其实觉得包括这本书,现在龚老师在写这本书的时候,展现出来的这种生命姿态,其实也是在回应着我们中国的传统。这是对我自己写作的启发,我觉得这种启发是很大的,我非常羡慕这样的创作力,以我的认识,我觉得龚老师的创作现在仅仅是一个起步。我读到过一个诗人的诗,大概的意思是说五十岁以后重新活回了少年,以前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所展开的准备。你像我们看到《日子疯长》,他那种对于乡土切实的描述、凝望,只有来自于那一带才能领略;再到今天的《满世界》,这种巨大的平静,这种针对常识出发而并不为常识所大惊小怪的境界,其实仅仅是一个起点。事实上我也听龚老师讲,接下来他还有很多作品的计划,我也充满了期待。
著名作家李修文
刘大先:从《满世界》走出自己的“小世界”
旅行是从我们日常生活中,一个“出轨”的行为,这个行为是从我们之前的固有状态中出来,是对我们原先秩序的破坏,是对自由的寻求。
这个过程就会涉及到少功老师刚才讲的,“观世界和世界观”。《满世界》这本书写了14个国家,基本都在欧洲,我们从空间的书写上,基本可以看到一个现代历史的发展,就是说近200年,中国人的世界观基本是在收缩大转型,之前我们是天子居于中间,以自我为中心,向外平推、扩展的图式,这个使我们以天朝上国自居;但是之后我们赫然发现,我们被强行拉入到现代世界史,欧洲大概从14世纪开始经过文艺复兴、地理大发现、启蒙运动、工业革命,而实际上是欧洲从自己的地方性向全球扩展,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这个所谓的“东亚”不得不纳入到这个叙述模式中来。所以梁启超说他意识到他是一个世界人,我们从19世纪中期开始,我们派各种使团出去,编了一套“走向世界丛书”,我们不停地学、学君主立宪、学法国大革命、学俄国,就是整个我们150年来,一直在学习欧洲扩展开来的世界观念。
著名青年评论家刘大先
穆涛谈《满世界》:有意思、有意味、有意趣
我从编辑的角度谈,因为我是《美文》杂志编辑。这本书读的时候很舒服,有意思,有意味,有意趣,内容含量很大。少功老师的序我也读了,我有三点启发谈一下。
第一点,我觉得这本书最重要的,就是心态。这是一个写外国的游记,用什么样的眼光去看,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心态。我们新文学100年出头,国门打开,我们有不少写国外的游记,但是我们回想一下,是什么心态?国外什么都好的,学习先进经验的,甚至还有自卑的,百感交集式的,就是当时我们很落后,我们仰望、惊艳,怎么世界这么好?科技这么好?这种心态挺不舒服。我觉得这本书是一个好的心态,就是我把我看到的东西慢慢讲给你听,他是平视的、交流的,他写布拉格,他写东京,写巴黎,跟他去农家乐,去看乡村没有区别。这种心态很重要,我们100年的现当代文学史,如果选一本写西方,写国外的游记,我们选一本心态好的,应该挺难的,不太好写。我们作为文化自信也好,今天的作家也好,怎么样思考这个问题?有的作家也挺有名气,他写家乡的文章特别好,满身扑在家乡写,后来移居到美国了,也是扑上去写,这里面有个差异,美国再好,也不是你的亲娘,它是你的干娘,写亲娘和写干娘应该有区别。我们有些作家在处理的时候,值得我们反思,这是我说的第一点。
第二点,我们今天的游记,刚才少功老师讲了,很难看,很不好看,好的很少。其实即使好一些的,也存在一些问题,就是依时之见,依人之见,如果他的读书少、阅历少、心态又有问题,这是很可怕的,而且依时之见问题比较大,受各种社会影响、干扰,会出很多问题。我举一个特别尊重的作家杨朔先生写的《泰山极顶》的例子,写大集体,合作化,写到了泰山,先到了一户人家,有一个女的,很不好意思,照顾不周,很惭愧。这时候看到院子里有个鸡,雨后走的那个脚印是“个”字,他说“鸡都觉得太个体了不好,鸡不应该有这样的糟糕境界,这是对鸡的严重不尊重”。第二,有一个道观,里面有一个老道,其他道人也都下地劳动了,这个老道很惭愧,没有给你倒茶,这是对宗教的不尊重。依时之见,出现的问题是很大的,而且它入选了大学教材,这是要引起注意的。
我们今天的游记传统侧重于《岳阳楼记》这样的路数,我们很多游记基本都是官员写的,就是以前的“中组部”安排干部,叫“八百里做官为了吃穿”,安排干部就要到八百里之外,上任之后,要骑着驴慢慢走。这时候他刚上任,激情满怀,他有很多想法,这时候他写的忧国忧民是真的,他的身份是官员。退下来了,被撤职了,他不写了。
我们的游记丢掉了一个大的传统,就是《徐霞客游记》式的,《山海经》式的传统,下扎实工夫,用你发现的眼光去有所发现,不仅仅是“仁者见山,智者见水”,不仅仅是这样,我们今天很多游记,他连驴友的知识都没有。就是说我们需要继承的传统的东西多,这本书写作的路数,下工夫的路数,每到一处的路数,都是写自己的认知、认识,而且他不拘于文学抒怀,他单纯抒情的不多,记事、叙事的态度对我感触很深,挺好。
第三点,我是编辑,我读书有一种文体感,我们今天散文那么多,每年创作那么多,你读一个散文,有文体感的作家不是很多,秋雨先生写得有文体感,这本书它是有文体感的,你看他用罗马数字标下来,是浑然一体的,而且好玩的是他做了索引,每一篇文章都有索引,那个索引非常好,都是知识点,我们有些写这类文章的,就把文章变得很琐碎,很没意思,而作者把它变成一个索引,既作为强调又作为补充,我觉得更是对自己写文章的尊重。
著名学者、编辑穆涛
在这本书里,我最可以自己肯定的是,我是一个比较纯正的现代中国人,我对东西方文化的尊重是同样的,我通过这样一种行走,更确认了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正常,和我活得有理由,我也认为中华民族在这样一个人类发展八千年、五千年、三千年、两千年的不断历史段落中,他存活得有理由,因为很多文明都没有了。我甚至经过这样的行走,我认为中华民族会继续存活下去,甚至存活得更好,因为有理由。所以我认为我们看得越多,可能会变得越平和,不会因为某一个优势而眼花缭乱。一个完全不能够客观、实在关照世界的人,很难最终确认他自己,和他自己所属的民族。我走完满世界,我为我的民族活得有理由而振奋,而自豪。——龚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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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书推荐
《满世界》
作者:龚曙光 著
出版社 |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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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花园(节选)
◎龚曙光
一次去凤凰,拜望回乡的黄永玉先生。在他那座独得一城风光的夺翠楼里,先生聊及行踪,说他不在大陆与香港,便是待在意大利,在那里,有他三分之一的人生。欧洲之大,先生何以独宠意大利?那时,人年轻,脸皮薄,碍着面子没敢开口问先生。这一疑问,却一直存在心里。
首赴意大利,是在1998年。从法国南部入境,第一站落在米兰,然后去了威尼斯、佛罗伦萨和罗马。航机飞离罗马时,回望烟雨中的古老帝都,忽然意识到,从当代的时尚之都、近代的文艺之都,到古代的政治之都,我几乎是逆着时序走了一趟意大利。前几年再去,先落罗马,接着是佛罗伦萨、威尼斯和米兰,又顺着时序将半岛再走了一遍。去年,打算从西西里岛入境,由东南至西北纵贯意大利,可惜被别的商务行程冲掉了。这个想法,至今仍未打消。
差不多用了二十年,几乎将欧洲走遍,才慢慢悟出黄永玉先生独宠意大利的理由。从古至今,但凡人类的欲望:美好的罪恶的,精神的物质的,群体的个人的,不朽的速亡的,都在这块土地上鲜花般绽放,绽放得自由自在,绽放得五光十色,绽放得如火如荼……在我眼里,意大利,就是一座盛开不败的欲望花园。
一
第一次站在米兰大教堂前,是一个夏日的傍晚。丛林般的尖塔,仿佛被灼热的晚霞燃熔,随时都会熔岩一般流淌下来。教堂投在广场上的巨大阴影,如同一地焚烧过的纸烬,倘若有风吹来,便会扬得满城满天。
我想象,君士坦丁皇帝在这里颁布《米兰赦令》时,那万众欢腾的热烈场面,也该是这般炽可铄金。那是公元313年,一个石破天惊的年份!一位生长于多神教土地的统治者,颁令承认一神教的合法性,此种胸襟与胆魄,即使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也难有几个君王和元首可以望其项背。自此,基督教被认合法,随之被封罗马国教。这种开放主义的宗教精神,使米兰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教区,使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成为信仰自由的神圣象征。
当然,君士坦丁皇帝颁令的日子,这座被誉为大理石山的庞大教堂尚未建造。文艺复兴时代,是维斯康蒂家族请来达·芬奇、布拉曼特等著名建筑师,筑造了这座规模仅次于梵蒂冈圣彼得教堂的大教堂。达·芬奇为教堂绘制过无数设计手稿,在他的心中,这些呕心沥血的建筑图纸,应该比日后世人皆知的《蒙娜丽莎》重要许多。这种“有心栽花”和“无心插柳”的倒错,很难说不是一种历史的误读。被后世认为画出了“人的微笑”的达·芬奇,还真是一位虔诚侍奉上帝的教徒。一定要封他为用艺术反叛宗教的斗士,至少在主观上有些牵强。文艺复兴的真正武器,是威尼斯、佛罗伦萨商人手中的金币。艺术,不过是那场战争留下的战利品。
在米兰大教堂,真正炙手可热的盛事,应该是拿破仑皇帝的加冕。虽然米兰最早的居民,是公元前600年迁来的高卢人,虽然十七世纪之后,米兰也曾被法国占领,然而,选择在这里加冕,还是显示了矮个子皇帝征服世界的勃勃野心。在一座并非传统领地的教堂加冕登基,接受四方朝贺,拿破仑皇帝那时的心情与欲望,应该也炽热到可以铄金熔岩。
二
踟蹰米兰街头,古老房舍与街巷里,浸淫着一股浓浓的工匠气息。临街的门庭边,时常可见一两位头发蓬乱、围着皮裙的老头,坐在阳光里,执一根钢锥,一锥一线地上鞋底,或者持一把小锤,一锤一锤地给皮包钉铆钉。游客在一旁看久了,老头间或抬起头来,咧嘴笑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埋头做手上的活计,不再与你搭讪。老头背后的门内,开有小小的皮具店,货品不多,一件算一件,皮质与五金配饰,上手一摸,便能觉出上佳的成色。款式不花哨,大体是传统欧洲和波希米亚风格两类。手工精致妥帖,一针一线匀称而细密。我买了一条老工匠刚刚做好还未摆上柜台的皮带,价格相当于人民币一百块钱。那时用的不是欧元,是里拉,也没有懂中国话的店员。老头比画半天,后来等了翻译过来,才算最终搞掂。
那条皮带,差不多扎了十年,出席过不少场合。如今有合适的衣裤,我仍会翻出来扎上。翻译说,意大利人率性散漫,唯独在手艺上一丝不苟。好些老头的背后,就是普通的住家,并没有铺面货架。你问他手上的东西卖不卖,老头摇摇头,继续埋头做活。翻译解释,这是给大品牌做的手工款,卖出去都是天价。
达·芬奇们没能把米兰打造成宗教之都,却种下了艺术和工艺的种子。这两样东西,在几百年的岁月里生长融合,让米兰成为时尚之都。在与巴黎的争奇斗艳中,米兰一直不输不让。总部设在米兰的奢侈品,有普拉达(Prada)、范思哲(Versace)、阿玛尼(Armani)、华伦天奴(Valentino)、杰尼亚(Zegna)、艾特罗(Etro)等,加上总部设在附近的大品牌,阵容比巴黎强大许多。米兰每年春夏两季的时装周,是全球服饰、时尚界的盛会。说是时装周,前后会热闹一两个月。三百多场各大品牌的时装秀,纵然跑断腿看花眼,还是会落下种种遗憾。下一个季节的面料、色彩、款式、工艺、情调和韵味,就在这里定格拍板,谁想另辟蹊径剑走偏锋,大体业内没人理会,市场也会无人响应。人们趋之若鹜的时尚型款,都是这里的设计师说了算。那些顶级的设计师,也只在米兰、巴黎两地流转,让他跑去别的城市,除非在这里找不到饭碗。
相比巴黎的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香奈儿(Chanel)、爱马仕(Hermes)和迪奥(Dior),米兰的普拉达、范思哲、阿玛尼等,更加富有当代艺术气质,时尚标记更分明,品牌活力更充盈,对非欧洲主流文化因素的吸纳也更大胆。一句话,米兰对文化风尚的变化更敏锐,对艺术风格的表达更舒放,对时尚引领的能力更自信。意大利人用物料和工艺,表达和满足人类时尚欲望的能力,几乎是一种天赋。米兰,则是他们展示这种天赋的近水楼台。
第二次去米兰,差不多逛了两天名品店。同行以为我血拼,不愿陪着进店门。两天下来,见我依然两手空空,便一个个大眼瞪小眼困惑不解。其实,我逛名品店,只是为了去感受文化风尚和审美流变。绘画、音乐、影视、文学,没有哪个行当,比时装对审美心理和文化风尚的变化感受更准,响应更快。时装走哪一种风尚,其他行业要晚两三年才跟得上。对于出版,从内文到装帧,时装都是一个可靠的风向标。所谓畅销书,其实就是书业的时装爆款。如何做常销书,跟着巴黎学;如何做畅销书,则要跟着米兰学。
一个时尚品牌历久不衰,无非三个要素:垄断核心资源,守护独门工艺,把握审美流变。说到核心资源,比方说面料,杰尼亚就是做面料起家的,虽然也供别人,最新最好的面料,却从来秘不示人。又比如,诺悠翩雅(Loro Piana)垄断了秘鲁的骆马毛,杰尼亚只能干瞪眼。骆马只有南美才有,其毛纤细柔软,保暖性能远超顶级羊绒,被誉为纤绒黄金。诺悠翩雅一件男装骆马毛短大衣,要卖人民币二十万元,杰尼亚望着垂涎欲滴。后来,发现哥伦比亚也有骆马,但被一家女装公司阿妮欧那(Agnona)买断了。阿妮欧那做的是顶级女装,因为贵得离谱,生意并不红火。杰尼亚思来想去,最后一咬牙,花大价钱买了阿妮欧那,总算到手了骆马毛。杰尼亚立马推出了男装短大衣,售价比诺悠翩雅还贵六七万。以此比出版,便是版权和作家资源。谁家如果独自拥有了J.K.罗琳,印书不也就像印钞票?中信这些年抢引进版权,其凶狠程度,如同杰尼亚抢骆马毛,也是咬牙顿足舍了血本。
2010年始,每年的全国书博会,我都有一场媒体见面会,比照米兰的时装发布,一来推出新书,二来发布文化风尚和审美心态的预测。媒体倒也关注,同业却无人响应,终究难成气候。一个行业,不能制造共同话题,不能引领消费风尚,其商业操作的能量,也就打了大大的折扣。
……
全文见《中华文学选刊》2019年8期,
选自《满世界》
《中华文学选刊》
2019年第7期目录
聚焦│Focus
邵燕君 网络文学是否可以谈经论典
选自《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典文集》
王辉城 写作在别处——互联网与当代青年写作
选自《文学·2018春夏卷》
实力│Main Current
刘庆邦 大力士(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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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 藤 爆破师(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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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好猎 天食,地食(短篇小说)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5期
默 音 尾随者(短篇小说)
选自《花城》2019年第3期
张惠雯 双份儿(短篇小说)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5期
锋锐│New Wave
陈楸帆 人生算法(中篇小说)
选自《人民文学》2019年第5期
李 黎 请你证明你是浪子(短篇三题)
选自《水浒群星闪耀时》
张祖乐 极光落在裙摆上(中篇小说)
选自《西湖》2019年第5期
非虚构│Non-fiction
余 云、林方伟、石曙萍 急景凋年烟花冷——张爱玲母亲黄逸梵晚景钩沉
选自《上海文学》2019年第4期
读大家│Reading Classics
张 炜 诗经:自由的野歌
选自《青年作家》2019年第3、4期
书架│Book Shelf
骑桶人 归墟·蛙之歌
选自《四时歌》
行走│On the Road
龚曙光 欲望花园
选自《满世界》
艺见│On Arts
李 皖 “时代歌手”与“小宇宙”——二〇一三至二〇一七年中国流行音乐概览(上)
选自《读书》2019年第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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